在北宋,欧阳修不仅以能诗善文名驰朝野,更以气量恢宏享誉一时。 嘉祐二年(公元1057年),欧阳修以主考官身份主持当年的科举考试。这一年的考试题目是“刑赏忠厚之至论”,阅卷时,有一个考生的答卷吸引了欧阳修的注意,他在文章中用到一个典故:“当尧之时,皋陶为士。将杀人,皋陶曰,杀之,三。尧曰,宥之,三。”意思是说尧帝时有一个司法官叫皋陶,皋陶要判一个人死罪,连续上报了三次,尧说宽恕他吧,说了三次。此时作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已经五十岁,诗、词、文、哲学、经学没有不精通的,唯独这个典故,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哪里的。 这个考生就是后来的大文豪苏轼,事后当苏轼按惯例去谢师时,欧阳修当面问他说:“你文章里说皋陶和尧帝的‘三杀’‘三不杀’这个典故从哪儿来的?” 苏轼淡然一笑,回复说:“想当然尔!”这是我想象出来的,是我编的。 你说气人不?换一般的老师听到这样的回答都得气疯了,肯定会勃然大怒,这不是在戏耍老师吗!可欧阳修的反应却是退而大惊曰:“此人可谓善读书、善用书,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。”后来他在给老朋友梅尧臣的信中甚至说:“读轼书不觉汗出,快哉,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,可喜,可喜!”读苏轼的文章,不禁冒汗啊,太痛快了!太痛快了!我这个老头子要给这个年轻人放出一条路来! 那一年,苏轼还仅仅是一个21岁初出茅庐的后辈。欧阳修贵为文坛泰斗,没有嫉妒与打压,而是扶持与让路。正是这份格局,让北宋文坛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生动景象。 对于自己的同道中人如此,即使对那些政治上的对手甚至敌人,欧阳修也拿得起,放得下,从不公报私仇,落井下石。 有一年欧阳修被贬地方做青州知州,刚上任就有人在他耳边打起了小报告:“县令蒋之仪搜刮百姓,无恶不作,应该将他法办,为民除害。”随后又跟了句,“他哥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,他还能好到哪儿去?” 这句话击中了欧阳修的痛处,因为他的被贬正是这位蒋之奇所赐。说起来这个蒋之奇还是欧阳修的学生,和苏轼是同年进士,在欧阳修的举荐下当上了监察御史,可他是个投机分子,眼见朝中新党要得势,他竟然向宋神宗诬告欧阳修,事后虽证明是子虚乌有,但却搞得欧阳修声名狼藉,被贬出京。 对于欧阳修来说,说蒋之奇是自己的仇人也不为过。如今听到这样的反映,欧阳修下令调查。许多人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态静观事态的发展,既然蒋之奇的弟弟落在了欧阳修的手里,估计蒋家倒霉的日子到了。可谁也没料到,通过调查,发现蒋之仪没有什么大的过失,欧阳修公私分明,秉公断事,不仅没有打击报复,反而力排众议,全力保他,还亲自找他谈话,让他安心工作。蒋之奇后来听说此事,不禁惭愧落泪。 还有一次,宰相陈执中被弹劾下台,外放地方做官。按照规制,要由翰林院起草一个制文,对官员写一个评价,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欧阳修的头上。陈执中一听头就大了,心说肯定听不到什么好话了,因为他对欧阳修没干过什么好事。当年陈执中任陈州知州,欧阳修前往南京任职,路过陈州,依惯例拜见地方长官,陈执中拒而不见,让欧阳修吃了一个闭门羹。后来陈执中任宰相,欧阳修做翰林学士,因为政见不同,两人互无往来。 有了这些前因,陈执中的担心并非多余。然而当他拿到制文的时候就傻了眼,因为上面对他的评价竟然是:“杜门却扫,苦避权贵以远嫌;处事执心,不为毁誉而更变。”意思说陈执中闭门谢客,不与外界往来,努力远离权贵以避嫌;处理事情从良心出发,从来不会因为毁誉而改变。 陈执中简直大喜过望,感叹说:“即使与我相知很深的人,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,这说到我的真处了。”他將此制文亲自抄录了一份,寄给好朋友李师中,由衷地说:“吾恨不早识此人。” 清人陈淡野在《相理衡真》中说:“人亦一器也,莫不各有其量。”欧阳修被尊为文坛领袖,为后世所仰望,一是才量大,二则是气量大。他的气度成就了他的格局,而格局则是一个人见识与智慧的源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