辩论这件事,我曾一直以为只是我许多课余爱好中的一个, 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。如果不是因为辩论,我不会对政治学产生兴趣,以至于去读博;我不会被队友激励,说我一定擅长挑别人逻辑漏洞的法学院考试,以至于做了律师;我不会认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,不会参加《奇葩说》,以至于有机会写了这本书。 这是不是说明,有些“无用”的爱好,坚持下去,也许就会改变人生呢? 我妈是个“文艺女中年”,做班主任,参加合唱比赛、校运动会、班会活动,甚至办黑板报,样样都认真做,样样都争第一。学校教职工歌唱比赛,我妈勇夺第一。我想,我妈一定很希望我承其风采,是个文艺细胞发达的孩子,可惜我截然相反。就连小学六一文艺会演集体舞蹈,这种以“大家都能参与”为导向的活动,在四十个孩子里选三十六个,我都能因为“动作实在不协调”而落选。长大以后,我妈跟我聊:“那么简单的舞蹈动作,怎么就学不会呢?”我说:“那时候我连跳绳都学不会,何况跳舞?”不过我妈并不放弃,正视我的优缺点,开发了其他冷门些的文艺项目,比如说相声、诗朗诵,组织智力竞赛、话剧表演一类的班会活动。只要我表示有兴趣,我妈一定鼎力支持,把我家客厅借给大伙排练,买好多纯音乐光碟帮我们挑选诗朗诵的配乐,我们家甚至有一本关于出黑板报的书。我妈是这样的人,积极参与生活,参与了就要认认真真、有模有样,无论大事小事,理论先行,热情实践。大概我确实有些语言天赋,也因為其他有文艺细胞的同学都不怎么在这个领域竞争,我竟然另辟蹊径,一直稳定地做着班上的文娱委员。 我妈也很喜欢辩论,应该是因为那两年沉迷于风靡一时的国际大专辩论赛,觉得唇舌之间挥斥方遒,风流潇洒,有为青年正该如此。她带的高中班,进了学校辩论赛的决赛,她很是开心。我那时候才上三四年级,作为教师子女,被悄悄带到礼堂去看。台上一名辩手是我表姐,另一个是她的绯闻男友,我似懂非懂,笑吟吟地盯着他们看,也不大明白其他人说了些什么。那题目是关于学习方法的,突然,对方一位辩手问我表姐:“你说什么什么方法有用,那请问你是你们班学习最好的人吗?” 我大吃一惊,只见我表姐站起来冷冷地说:“这个问题与本场辩论无关,我有权不回答你。”一时掌声如雷。这句话我记忆至今,当时心中一定满是艳羡,心想,如果有一天我参加了辩论赛,也在场上抓住机会,大气磅礴地说出这句话来,一定帅气极了!想不到,过去十年打了那么多场辩论赛,我还没能找到机会说出这句话。 这大概是我对辩论的第一印象,最重要的是姿态,要凛然又冷硬。在我当时的认知里,最好的辩手是蔺相如和诸葛亮,最好的辩词是唐雎对威胁要杀了他的秦王说“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”,好像我的确永远也走不出那种对英雄气概无限向往,有时候会被批评为用力过猛的辩论风格。 小时候我妈买了不少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光碟,她自己比我看得起劲。后来我进了大学辩论队,好多队友都因为家里人反对他们浪费时间在辩论上、耽误学习而和爸妈冷战。我就不同了,我穿上黑西装站到辩论场上的那一刻,想必我妈会想起她那些年看过的光碟,老泪纵横,没想到别人家的孩子就在身边。我妈(以及我爸)倾力支持我参加辩论。每次外出比赛,他们跨山跨海到现场来给我们加油。有一年回贵阳比赛,电视台采访他们,我妈百感交集,说不出话来,倒是我爸侃侃而谈。 我外公有一次看新闻,正好看到我们在香港夺冠的报道,全家人高兴了好一阵子。我外公更是得意非凡,说幸亏他坚持看新闻频道,比我外婆整天看电视剧高明太多。每次赢了奖杯、奖牌,我都直接送给前去观战的爸妈,很像小时候我爸参加工厂的游泳比赛,我组织同学去给他加油,他拿到八十块钱奖金,立刻送给我们去吃火锅了,皆大欢喜。后来回家,发现我一个“最佳辩手”的奖杯,被我妈用来代替她的小锤子,敲核桃吃。虽然感觉怪怪的,但我妈连说“这奖杯不错,重量正好”,就觉得也算终于送了我妈一样实在礼物,挺开心的。 辩论给我这样平凡的少年带来恍惚英雄梦的瞬间,何况还是衣锦还乡、举家欢庆,独乐乐后众乐乐,实在是夫复何求。虽然我妈倾力支持我搞过的活动还有许多,但大多草草收场,只有这条路我一直走了下来,是因为我在这个爱好里感受过实在的快乐,也满足过小小的虚荣心。 可是当众辩论,属于“正面硬刚”,是需要些勇气的。我第一次辩论是在初中历史课上,学到了安史之乱,老师让辩论“杨贵妃是不是该为唐朝走向衰落负责”。我到现在还有些无法相信这题目真是这样问的,而在我之前发言的大部分同学都觉得“该”。我那时候头脑中没有什么理论武装,想法朴素而简单,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脑海中爆裂开来,一句话如鲠在喉,竟然是“小女子何德何能”。一个为君王宠幸的女子,在那样的时代,讲兵制变革不会有她,讲以胡制胡不会有她,讲民族关系不会有她,讲兼并、讲贸易、讲科举、讲王侯将相和百代功业,讲那个时代重要的一切,样样都没有她,一讲到盛世衰颓、大厦将倾了,历史突然就化作“红颜祸水”这么简单的四个字了。她被当作背锅的棋子赐死,千百年了,对方辩友还要她背这锅,气死我了。 那是打辩论时最真诚的一种状态,一种原始的不服和不甘,一种想要呐喊的朴素欲望。后来的辩论被这样的愤怒点燃的次数并不多,它们也都不是我发挥得最好的比赛。被持续加班磨平了的时候,我怀念那种感觉,那是在表达朴实的快乐。 (有删减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