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去拾地软(即地皮菜)。三五孩童,吆喝着出门。那时,乡下还没有塑料袋、铝盆,我们手中或提竹篮或拿布袋,从柴垛中抽出一根葵花秆作为长矛,模仿电视剧《三国演义》中的人物,胯下骑一根玉米秆,互相拼打厮杀。葵花秆断了一根,再抽一根,接着打斗,弄得满地狼藉。最后,累了,靠地埂一躺。红土被太阳晒得温热。我们抓土玩,或在土中寻找蜗牛壳。蜗牛壳小如葡萄,大若核桃,里面塞满干土,陷在地埂上。抠出来,用树枝剜掉土,放嘴边吹,嗡嗡有声,一股泥土呛进鼻子,接连打几个喷嚏。 为什么以前会有这么多、这么大的蜗牛壳?为什么它们深深地藏在泥土里?它们会不会不是蜗牛而是一种海螺?那这里以前是不是一片大海呢?如果是大海,人们不会游泳怎么办?我们被自己的问题迷惑了,也吓住了。我们不知该如何作答,却突然想起我们要去拾地软,而不是遥想大海。 春节刚过完,年味渐淡,地上残留着鞭炮屑,庙里残存着香蜡,山里残落着锣鼓队的回响。过年的油饼吃光了,过年的衣服穿脏了,过年的喜悦在眉梢如同花瓣日渐凋零。天气渐暖,风尚且寒冷,但没有了凛冽。倒春寒也有,只三五天,不大碍事。太阳一日暖过一日,晒着,没有冬日那种昏昏欲睡,倒是筋骨里生了力,总想动弹。浑身发痒,似乎要长一对翅膀,借着风飞起来。大人开始谋划新一年的生计,或留守种地,或外出打工。若种地,种什么,种哪块地;若打工,去哪里,干什么,都是操心费神之事。孩子们离开学所剩时日不多,寒假作业写了一小半,大人平日催促,也是装模作样,临到开学才心生焦虑,晚上加紧抄抄写写,白天则是抓紧假期尾巴,尽情嬉耍。 拾地软,并非大人安排,而是突发奇想,也算是一种嬉耍。 阴坡积雪多已融化,仅在地沟、崖下的极冷处残留一些,且结了冰块,落着枯枝败叶。阳坡则已被照晒许久,腊月下旬便无积雪了。我们去阳坡拾地软,地软藏在枯草中,它们有指甲盖大小,或一颗一颗,独自生活,或连成一片,手掌大小。并不是所有阳坡都有地软,也不是所有地软都在阳坡。它们有相对固定的家园,这个我们自然知道。在村庄,除了大人的事,土地上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我们。我们能敲开地软的大门,也能听到它们漆黑的呼吸和心跳声。 地软是藏在草丛里的黑星星吧?地软是大地生出的小耳朵吧?地软是春天里的痒痒吧? 我们趴在坡上,说笑着,拨开枯黄的草丛,寻找漆黑的地软。此刻,它们贴着大地的皮肤,藏于草丛,晒着暖阳,静悄悄,倾听着春天的脚步声,细碎、轻盈,从南方赶来,夹杂着三五声雷鸣。草缝中,有微绿冒出,是那种鹅黄的绿,那种若有若无的绿。如不是拨开草缝,定是难以发现这春天的第一缕叹息。地软躺着,黏有草叶、干苔藓和土粒。捡起来,摘掉杂物,掸掉土。轻薄的地软,或蜷着身子,或摊开臂膀,触碰,有刺啦声。捡拾不可太用力,否则易碎成渣。 太阳晒着我们的脊背,旧棉花吸饱阳光,极为温热舒服。太阳也晒黑了我们的脖颈,大人常骂我们洗脸不洗脖子,脖颈如同酱酒瓶。太阳还晒到了什么?晒到了地软的脸颊,晒到了草芽的门牙,晒到了我们童年的光屁股,也晒到了清贫的日子。 很快,我们拾了多半篮,得回家了。太阳西斜,挂在山巅的树梢,如同一架旧钟表。起风了,有些许冷,但风开始变蓝,淡蓝的那种,刮过天空,天加深一层,近乎湖泊了。而腊月的风,还是灰白的。 将地软上的草叶再摘一次,清理干净,然后清水淘洗两遍。地软遇水,会变大,变软,呈胶质。干地软本半篮,淘洗后约有一簸箕。当然,这些全是母亲在做,我在一边或打下手,或对着地软上黏着的一枚昆虫壳胡思乱想。地软洗干净,已由黑色变成墨绿,且变得膨胀而柔软,蓬松的,很有弹性,捏起来软软糯糯,很好玩。清理毕,控水,晾晒片刻。 拿地软做什么呢?包包子。这是常见的,母亲也拿手。将洗净的地软剁碎,但不可成末,再切一块浆水老豆腐,也剁碎,黄豆大小即可。两者拌均匀,再撒入葱末,调入盐、酱油、香料。一定得有熟油,油热至冒烟时,泼入地软和豆腐和成的馅儿中,刺啦有声。油滴在馅料上跳舞,后渗入其中。香味扑鼻而来,清香,有春风的味道和田野的味道。搅拌均匀。地软墨绿,豆腐白,葱花绿,甚是好看。 面已和好。揪一疙瘩,擀开,放入地软豆腐馅儿,封口,进锅蒸,15分钟即可。母亲做饭向来不太讲究精细,甚至可以说粗枝大叶。她包的包子拳头大,三四个就能吃饱。这或许跟母亲性格有关。不过庄户人家,每日忙于生计,哪有精力去讲究。况且一家人几张嘴就在锅边等着,包成核桃大小,以我们的饭量,怕下一锅未蒸熟,上一锅已吃光,赶不上趟,定会忙晕母亲。蒸地软包子,不用大火,不用硬柴,葵花秆最好,火候适宜。母亲在案板前忙碌,额上粘着白面,刘海儿上也粘着白面,像白发。那时母亲年轻,三十来岁,没有白发,如今母亲头发灰白,如不染,真如满头白霜,让人伤心。 妹妹找来碗,往里面兑蘸料。妹妹嘴馋,挑食,人瘦,母亲常叫她“瘦猴”。我守在灶前,一边添柴,一边等包子熟。蒸汽白花花从锅盖缝隙里涌出来,带着地软味儿,积满厨房屋顶。我们好像戴着一朵云。屋内太挤了,有些蒸汽从窗口、门口奔腾而去,白马一般,跨过屋檐便不见了。 包子熟了,揭开锅盖,一群白白胖胖的憨娃,蹲在锅里,头顶冒着白汽,屁股下开水滚着白花。锅盖揭开的那一刻,我听见包子们齐刷刷“啊”了一声—“凉快”!它们定是闷坏了。我用凉手从锅里抓了一个,太烫,没抓住,掉进锅里。我的指头烫麻了,连忙搭到嘴边噗噗吹。 热包子好吃,我一连能吃四个,如果配着蘸料吃,可再加一个。蒸熟的地软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清香。地软豆腐馅儿软糯,咬一口,某种无法名状的幸福在骨缝里生出。乡下孩子没有见过山珍海味,也不会奢望。一口地软和豆腐,就已极为知足。乡下长大的人,大多都容易满足。生活些微的施舍,大地随意的馈赠,得到,便觉得是无限恩德。如同吃包子,得捧在手心,以防咬破皮的时候馅儿落于地上,这是一种浪费,也是一种罪过。 地软除了包包子,还能干什么?包扁食,做法与包子类似。可做酸汤扁食,也可做干扁食。极鲜香,亦是人间美味。 有地方还做地软炒鸡蛋,我们倒是没有这种吃法。也有凉拌地软,这样吃,是不是太浪费地软了?拾半篮地软,可得半天功夫啊。还有地软菠菜汤等,想必也好喝。 后来,我在城里吃饭,席间常有地软包子。多是和豆腐搭伴,配蘸料。但总吃不出那种香味,是早已变成酒囊饭袋,味觉退化,还是这地软本就寡淡呢? 当然,地软不只是冬末春出可拾,其实四季都有。但为什么平日不拾呢?我想,许是因为太忙吧。春日,人们忙于农活,忙于打工;夏天,人们忙于收割打碾,忙于打工;秋日,有玉米、洋芋、葵花要收,有地要耕,有冬小麦、油菜要种,还忙于打工;到了冬天,大雪白茫茫,盖了四野,地软盖着厚棉被,在积雪的滋养下,慢慢生长呢。人们忙着盘算旧岁得失,忙着过年。孩子们呢?总是忙于嬉耍,忙于农活,忙于念书,也忙于无所事事,很难再想起拾地软。 我们拾,或者不拾,地软都在那里,安静地生长着,在風雨和霜雪中,聆听着时间的脚步,敲响梦中的门扉。门里面,走出了年幼的孩子,提着竹篮,要去拾地软。在枯草丛中,他拾到了一个春天,也拾到了一颗“星星”。我们都曾是拾“星星”的孩子,至今,我衣兜里还藏着一颗,夜深人静时,可听见那“星星”对着湛蓝深邃的夜空叫妈妈。天空的孩子,在乡下,在荒野,在草丛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