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初夏,黄昏悄无声息地抵达人间,万物在即将隐匿的光里,散发出勃勃生机。 风穿过高楼,沿着城市繁忙的中央大道,流入纵横交错的街巷。最后,风被一株枝繁叶茂的山楂树牵绊,在簇新的草坪上流连忘返。一朵活泼的蒲公英,迎着清爽的晚风翩然起舞。夕阳正孤注一掷,将最后的生命投射在对面的高楼上。于是,一整面玻璃幕墙燃烧起来,每个抬头仰望这座高楼的人,都会忍不住发出赞叹,为这近乎永恒的璀璨一刻。 我和中介小姜坐在小区中心花园的台阶上,为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着迷。此刻,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。房子,车子,爱情,婚姻,欲望,生老病死,相比起巨大幕墙上折射出的星空般奇异迷人的世界,都无足轻重。黄昏漫过整个城市,汇聚成光芒四射的火焰,矗立在我们的上空。 这光芒也照亮了人间的一切。小区里每一株静默的植物都散发着朴素的诗意。人们如倦鸟归林,沐浴着晚霞陆续返回家中。蔷薇从围墙上倾泻而下,怒放的花朵溅起金光点点。一群飞鸟穿过城市的上空,发出激越苍凉的鸣叫。 此刻,在这个广袤的星球上,万物平等,彼此相爱。穿着黑色制服的房屋中介小姜,买不起高档小区却又沉迷其中的我,正与其他居民一起,共享这即将逝去的黄昏。晚风吹来蜀葵缥缈的香气,它们正在一门之隔的老旧小区里肆意生长。那里还有一排倚墙而坐的老人,闭目晒着太阳。世人已将他们忘记,他们也似乎忘记了世人。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面前,仍有两栋低矮楼房,阳光并未将这里遗忘,它们每日悄无声息地抵达,流经破损的门洞,褪色的墙壁,生锈的窗棂,老朽的古槐,也照亮了在楼顶水泥夹缝中艰难求生的灌木—那是一只途经此处的鸟儿无意中留下的作品。偶尔,阳光也会照进漆黑的楼道。那里堆满被人抛弃的锅碗瓢盆、废弃的家具家电,30年的尘埃飘落下来,一切都破败腐烂,化为垃圾。就连形同虚设的防盗门里进出的人们也一脸暮气,如同出入一座即将坍塌的坟墓。只有两栋楼房之间寂寞的空地上,一株沧桑的柳树,依然朝着黄昏中的大地,垂下万千活泼的枝条。 老人们近乎天长地久地倚在墙根旁,讨论着水费、电费、维修、菜价、疾病以及死亡。铁栅栏隔开的花园甬道上,衣着体面的上班族正优雅地经过,但老人们早已不关心这些世俗的差异,世间所有的界限都被打通,他们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,平静地注视着每一天消逝的星辰。 可是,我和小姜关心。这差距在我们心里,朝着更遥远的黄昏轰隆隆地裂开。 “这栋楼虽然老了,可是它距离学校非常近。”小姜注视着背着书包叽叽喳喳放学回家的孩子们,温和地对我说。 “不,我永远也不会买它。”我轻声却坚定地说。因为一旦我买下了,每日穿过这片城堡一样的高楼大厦,身影消失在堆满30年废弃光阴的楼道里的时候,这巨大的落差会将我吞噬。 “如果这个高档小区有房子卖的话……”小姜犹豫道。 “那我也买不起。”我抢先一步说完,而后哈哈大笑。 小姜也笑。一抹阳光落在他年轻饱满的额头上,让刚刚大学毕业的他看上去愈发朝气蓬勃。他不厌其烦地带我看所有他认为适合我需求的房子,每次被我否定,从不会喋喋不休地继续推荐,而是耐心地承诺为我寻找新的。 此刻,我们沐浴在风里,静享初夏静谧的黄昏。榆叶梅在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展,侧柏笔直地插入高空,芍药在暮色中低头自顾芬芳,蜀葵粉红的花朵挤满瘦削的茎秆。草丛上跳跃着金子,麻雀呼啦啦飞来,低头轻啄一阵,又呼啦啦飞走。喜鹊在粗壮的白杨下踱来踱去,审视着这片寂静草地上所有微小的生命。那些白杨来自遥远的山野,它们深深地扎进泥土,枝干有多高,根基便有多深。最终,它们悄无声息地长出新的年轮,成为这片昂贵的土地上引人瞩目的主人。 我和小姜,一个在为女儿寻找学区房,一个扎根城市,坚守着为人找房的工作。我是小姜的第一个客户,能否在这个月开市,几乎成为小姜未来人生走向的隐喻。半个月来,他已带我看过七八套房子。我坐在他颠簸的电动车上,与他一起栉风沐雨、穿街走巷,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,一一审阅指点,感慨那些比我们还要年长的破败不堪的房子存活于世的意义。如果不是临近学校的位置,它们将一无是处。可是,繁华的地段让它们披上价格高昂的外衣,而后挂在中介所的广告牌上,日日接受买家的仰视。 谁会买下这些年迈的房子呢?我和小姜像一对老朋友,真诚地为它们感到哀愁。或许,那人正在风尘仆仆抵达這里的路上,像黎明穿过漫长的黑夜;或许,他和我一样,经过铺满鲜花的草丛,瞥见相邻小区的整洁亮丽,遂熄灭心头火花,转身离去;或许,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。于是这些日日发出沙哑呼喊的房子,这些被主人迫不及待想要抛弃的房子,它们用剥落的墙体,努力支撑着生命的尊严。 最后一缕光线从高楼上消失的时候我起身和小姜告别。这个黄昏,我们坐在城市黑白相接的地方,说了许多话。进出高档小区的居民,没有谁会停下脚步,倾听我们与一个房子有关的忧愁。倚在隔壁小区墙根下休憩的老人们,更不会关心这些飘荡的烦恼。我们像汪洋中裹挟向前的泥沙,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,随即消失在暗涌的波涛之中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