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子很小,还没有实现机械化,到了小麦收获的季节,是每户人家最为难熬的日子,没有个把月别想结束夏收。 那些日子,也是我最害怕的,用“胆战心惊”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。往往经过几天在地里弯着似大虾米的腰,终于用镰刀把麦子割完,也才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。 第二天,因为要把割倒在地里的麦子载运回来,父亲晚上嘱我早休息。前几天割麦子腰弯的力度太大,我躺在炕上,腰却疼得久久难以入睡。朦胧中听见父亲叫我起床,睁开惺忪的睡眼,我望见窗外的天还锁在漆黑的夜幕里。 父亲早已套好了载麦子的小平车在等着我。他坐在辕杆上,我坐在车厢,他说了声“走”,父子俩便一同上了路。载回的麦子,我们还要在麦场上用碌碡碾打。 那天早上,我和父亲很顺利地载回了3车麦子。母亲做好的早饭,父亲和我吃得狼吞虎咽。饭后,父亲说:“地里还有4车麦子,中午前也要载回来。” 那年夏天热极了,稍微一挪身就热汗直流。晌午的天气比早晨热得更猛,简直能要人命。 这也是天气和人比意志的残酷阶段。谁坚强就是这场战役的赢家,根本不存在双赢。 瘦小的父亲在麦地里费力地劳作,我看到他的脸在灼阳的照射下满是汗水,发着油亮的光。我想自己也肯定是一样的,只是看不到罢了。 然后,我把地上的麦子用木叉扔到车上,父亲在车上装麦捆。那可是一件技术活,不是谁都能做好的。 我的父亲早年是一名医生,回到村里后干农活不是很在行,加上他身材瘦小,就比别人更要费力。但他倔强,不愿服输。看着父亲吃力但从不叫苦叫累,我也只好忍着煎熬跟着拼命。 不到3个小时,我和父亲已将3车麦子载了回来。 此时又到了中午饭时间,母亲说:“吃了饭再去吧?”父亲却断然道:“只剩下一车了,一会儿的工夫就载回来了。” 天空像是泻火一般,把空气和地面的热浪烧得腾腾翻滚。拉车的大黄牛都难受地不时摇摆着头,“呼哧呼哧”直喘粗气。地上的小麦在太阳的暴晒下,不时发出“啪啪”的响动,那是麦粒从麦穗中迸裂出来的声音。这时如果往哪个麦堆上扔根火柴,整个麦地里顷刻间就会变成一片火海。 空旷的田野上就剩下父亲和我还在忙碌,热浪没有任何遮拦地朝着我和父亲倾泻过来。 我懒得说话,只机械地用木叉把干得“嚓嚓”作响的麦子扔上车去,父亲接住,然后把麦子的茬口对接好——如果茬口不合缝,很有可能从车上掉下来。 可这次父亲错误地估计了形势。眼下的天气比先前更燥热,我们却没有带解渴的水。父亲和我都在喘着粗重的气。老黄牛身上的载重量一点一点地增加,它喘得气更粗了,而且嘴角还泛起了浓浓的白沫。 忽然,它发现了前面有一苗被太阳晒蔫的青草,便不顾一切地拉着麦车就扑了过去。我正埋头挑麦子,并没有发现它的举动,但车上的父亲发现车子急速地在向前移动,顿时惊慌地喊:“快拉住它!” 我扔下木叉,冲了上去狠命拽住缰绳。老黄牛停住脚,不满地乜视着我。一场事故被截停,父亲和我都长长地呼了口气。 父亲更加小心了,他叮嘱我把牛的缰绳拴在胳膊上,防止它再胡跑。 在我和父亲不懈地努力下,地里麦子的距离一截截缩短,车上麦子的高度在不断增长。我對父亲说:“咱别装了,装得太多,一会儿再倒下来就麻烦了。” 父亲思考了一下,果断地决定:“多装一些是一些,这车都载完,下午咱再好好歇歇。” 我只好按照父亲的命令,又开始了机械而重复的动作。 在阳光强烈地照射下,我竟出现了一种幻觉:前面似有一条河流在涌动,由远至近,就要移到我的跟前了……就在我痴想的当口儿,突然“哗啦啦”一阵乱响,但见那一车装好的麦子轰然倒下,瞬间成了一堆膨胀的庞然大物。此时不见了父亲,我慌忙朝那堆庞然大物冲了过去,一阵手忙脚乱地翻刨,好不容易才把埋在麦堆里的父亲救了出来。 父亲没有什么大碍,但脸上还是被麦秸秆扎出了血。我们父子二人看着地上一大堆散乱的麦子,已累到无力。 好久,才听到父亲说:“回吧。” 父亲牵过老黄牛的缰绳,想跃身坐到车辕上,但没有成功;又努力了一次,才坐了上去,就像来的时候那样。 他对我说:“走。”还是那句简练的话,却完全没有了来时的铿锵。 好久,父亲终于低低地说:“全怪我,算是白干了。”说着,看了我一下。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,只是看了一眼神情颓丧的他,心里有些难过。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根烟,自己点了一根,把另外一根递给我,说:“抽吧。” 这是有生以来父亲递给我的第一根烟,也是脸上唯一一次对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。我不好意思接,父亲却一脸的慈祥,说:“拿着吧,抽一口解解乏。”并把手中的火柴递给了我。 我顿时鼻子发酸,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。 父亲装作没看见,转过头赶紧朝着别的地方望去,对着老黄牛喊了一声:“驾!” 老黄牛载着父亲和我,还有那辆空荡荡的小平车,一步步地往家的方向挪去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