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的安乐寺大殿建成,请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四条白龙。张僧繇画画有个规矩,不能点睛:一点睛画就要活。给兴国寺画鹰,鹰飞走了;给天皇寺画鹞子,鹞子也飞走了。安乐寺的和尚不信,说龙没有眼睛就没有神韵,张僧繇只好给点了一条,点完睛,龙竟真的飞了。这样,安乐寺大殿的墙壁上只剩下三条白龙。 画龙点睛的故事阎立本不知道听过多少回,每回都暗自发笑:虽说张僧繇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大画家,可這未免太夸张了,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杜撰的。我和哥哥的画技在本朝也是一等一的,人物、车马、鸟兽,什么没画过?人家也说是丹青神化。要真能画活,那不成仙了? 这样想的时候,阎立本还没见过张僧繇的画,也没去过安乐寺。第一次见张僧繇的画时,他三十岁,看的是《行道天王图》,觉得不过如此,真是徒有虚名。第二次看,发现了好。第三次再看,才真正领悟到妙处。那段时间,他脑子里全是张僧繇的画,看得多了,想得多了,真的觉得画像活了,天王的眼睛总是瞪着他,无论他站在哪个位置,总是逃不过那慑人的眼神,夜里梦到,又惊出一身冷汗。哦,是的,眼睛,所有的能量都在眼中。阎立本想去安乐寺看看白龙。 安乐寺的白龙是张僧繇七十五年前画的,那时候,方丈还是个十多岁的小沙弥,现在已经到了残年,走起路来慢吞吞的,说话也慢,大概话语从脑中走到嘴边,也像步履一样蹒跚。 大殿昏暗,两壁的画仍然很显眼。左边两条没有眼珠的白龙在乌云里翻飞,搅得乌云翻卷,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。右边壁上只有一条无睛白龙,孤单地在乌云中穿梭。仔细观察,就能看到在这条白龙的身边,乌云像被另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牵引,呈螺旋状向上奔腾,一直冲到大殿顶部。阎立本顺着乌云望上去,见殿顶有一块雕画是重新拼接的,之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毁坏过。阎立本凝视良久,脑子里转了千百回:难道真的有一条白龙飞走了? 方丈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。那天听说张僧繇要给龙点睛,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看热闹,把安乐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比正月初一还热闹。挤不进去的,干脆骑在围墙上。手脚灵活的小伙子都爬上院外那几棵大银杏树。先冲进去的人到了大殿门口不敢进去,双手撑住门框绝不再往前踏一步。后面的人又往前拥,人们一层层叠在大殿外,胸贴着背,脸抵着后脑勺,动也动不了。和尚们见这阵势,也没办法阻拦,心里一直犯嘀咕,说不清楚到底希不希望张大师把龙点活。 过了很久,突然一声巨响,大殿的房顶被什么东西撞破了。有人喊了一句:“快跑,龙飞了!”人们立刻乱成一锅粥,纷纷往寺外跑,一边跑一边回头朝大殿望。只见大殿上空乌云密布,一道银色闪电劈开乌云,大风将地上的落叶卷起,吹得比大殿还高,大雨倾盆而下,劈头盖脸地砸在人们身上。 方丈那时和几个师兄躲在偏殿,眼见一道白光冲出,绕着大殿旋转。接着听到一阵龙吟,这声音实在太响亮了,震得他们的五脏六腑在肚皮里翻江倒海,头也快炸了,只觉得这声音把人一层层裹住,越缩越紧,让人喘不了气,喊也喊不出声。等那龙飞走后,他们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,好几天耳朵里都是回声。 阎立本听完方丈的回忆,说:“要不我也给白龙点个睛,看它能不能飞走?” 方丈一听,吓得脸都白了,两只手抖得更厉害了,说话却突然快了许多,他说:“阎中郎你可别吓我,谁不知道你的画技本朝第一呀!张僧繇要是还活着,真说不准你们俩谁高谁低呢。你要点睛,这龙肯定是要飞了。” 阎立本说:“要是真飞走一条,我给你再画两条。”可方丈死活不肯,说已经见过一回,胆都快给吓破了。现在他年纪大、身子虚弱,再来一次搞不好要提前归西。阎立本只好作罢。 回到长安,阎立本和哥哥阎立德说起这事,立德也将信将疑,叹气说:“从前还传曹不兴、卫协也能把龙画活呢,我每回都当成笑话来听。如果张僧繇这事是真的,那他们的事不也是真的吗?要是这样,这个行当到我们手里可衰落得太快了,简直是天差地别。”阎立本见哥哥叹气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心里闷闷不乐的。 晚上睡觉时,阎立本还在想点睛的事。夜色中,那几条白龙总在眼前翻腾,在乌云里打滚,然后扭过头来,用那没点睛的眼急切地望着自己,好像有很多话要说。阎立本想:不行,还是要去趟安乐寺。 老方丈见阎立本又回来了,心里有些不定当,问阎立本是不是要点睛。 阎立本说:“不是,我就是来看看画。” 方丈不信,找来一个机灵的和尚,名叫慧翔,让他日夜跟在阎立本身边,绝不能让阎立本给龙点睛。 慧翔就跟在阎立本屁股后面,阎立本也不介意,他除了睡觉吃饭,其他时间都在大殿里看画。他让慧翔借了把梯子,一个人爬上爬下,把三条龙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个遍。等把画都看熟了,心里又踏实了几分。他给慧翔讲解,说:“张僧繇画的龙,不是我们正宗的本土画法,还吸收了西域犍陀罗的画风。你看这几条龙,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。这段时间我总算看熟了。如果我要点睛,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方法点,要按照张僧繇的方法点,这样龙才能活。” 慧翔听得似懂非懂,如坠云雾中。一听阎立本说要点睛,才回过神来,连忙摆手说:“不行,方丈说了,不能点睛,一点睛,龙就没了。” 过了几天,来了一支求雨的队伍,在寺外舞龙,一直到天黑才结束。晚饭过后,只见有人兴冲冲地从安乐寺跑出来,说:“墙壁湿了,墙壁湿了!”大家兴奋得手舞足蹈,心满意足地散去。 阎立本听慧翔介绍,每回求雨,只要大殿里的墙壁湿了,就表示龙听到了大家的祈求,保准下雨。阎立本不信,也去大殿摸墙壁,墙果然湿漉漉的。他伸手沿着墙壁滑动,摸到龙身,突然感到一种不易察觉的起伏传递到手掌,像龙在呼吸。他顺着龙身慢慢摸下去,起伏越来越明显,仿佛还能感受到龙身体的温度。突然,一股激流经手掌穿过手臂,阎立本只觉得身体一麻,打了个惊战。 难道是龙在召唤我?阎立本愣在那里,怔怔地想。 方丈听说阎立本又要点睛,急得觉也睡不好,半夜起来打坐,心想:真是要命,阎立本作什么孽,人家张僧繇点睛,你也要点睛,就赌这一口气吗?都说你是本朝画技第一了,还不行吗? 那边阎立本不饶,这边方丈不依,还好知事有个主意。他跟方丈说:“要不,再砌一面白墙,让阎立本画?这样,我们安乐寺有张大师画的龙,又有阎大师画的龙,天下还有哪座庙比得上呢?万一他真把龙给画飞了,我們还有原来的三条龙,也没损失什么,还多了份谈资,怎么说都是两全其美的事。”方丈听知事这么一说,才安下心来,吩咐人去办。 听说本朝第一画师阎立本要给安乐寺画龙,整座金陵城都轰动了,人们都跑来瞧热闹。安乐寺这是有多大的福分,相隔不到百年,就有两位大师画龙。 阎立本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:庙里都答应砌墙让你画了,你总不能赖着非给张僧繇的龙点睛吧?那点飞了又算谁的本事?虽然看了这么久张僧繇的画,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。但若能和张僧繇一样,凭空画出一条真龙来,那这一生算是没白活。 一连几晚,阎立本都在安乐寺内来回踱步,到了午夜都没有要歇息的意思,跟在后头的小和尚慧翔哈欠连天,走一步点一下头,好几次差点儿摔倒。阎立本见他困成这样,就让他先回去,可是慧翔不肯。阎立本有些不耐烦了,一挥手说:“你走吧,我明天就要画画了,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。” 慧翔走后,阎立本又在安乐寺里绕了一圈,不知不觉走到大殿门口。他推开门,三世佛高高在上,低眉垂目,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肃穆。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,从佛前取了一支蜡烛,走到右侧的墙边,借着烛光,沿龙身一点点地端详。 恐怕连张僧繇都没有我对它熟悉吧?阎立本想。他忍不住又抚摸起来。当手掌触到龙身时,他感觉龙身体的起伏比上一次还要强烈,龙鳞也似乎一点点地张开,有种按捺不住的急躁。阎立本退后几步,把手中的蜡烛高高举起,以便看清龙的全貌。四下寂然无声,龙沉默不语,阎立本也沉默不语。 它真的想飞走吗?阎立本把蜡烛举高了一些,照见龙还没有眼珠的眼眶。眼眶上方,乌云旋转着要冲出大殿。那是七十五年前卷起的乌云。一条龙飞走了,另一条却被困在这里,它渴望飞走。 张僧繇已经不在了,它需要我。 阎立本想到这里,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。他取来梯子,一步一步爬上墙,从怀里取出毛笔,放在嘴里舔了又舔,让笔头慢慢湿润。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龙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眶,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加重,嘴唇发干。过了一会儿,他终于调整好状态,握住毛笔,手慢慢往前伸。让它飞吧,明天我给方丈多画一条。 方丈早早就睡了,睡梦中突然被一阵闷雷惊醒,差点儿从榻上滚下来。那雷声席卷而来,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如同几百头驴子同时在耳边大叫,震得人头晕目眩。突然又是一阵闷雷,比刚才那一阵还要震撼,屋子也跟着颤抖,细泥从屋顶直往下掉,雨帘一般。 外面突然嘈杂起来,许多和尚已经跑出屋子。有人喊:“龙活了,大殿里的龙活了。”其他人马上跟着七嘴八舌地喊。方丈一听,心凉了半截。和尚们匆匆跑到大殿,只见阎立本坐在地上,墙上的龙却完好无损。太奇怪了,刚才的雷声不是龙在叫吗?和尚们看完左边,又看右边,一、二、三,的确是三条,它们都在呢。有一个眼尖的小和尚发现了什么,说:“方丈你看,这条龙好像姿势变了。” 众人举起蜡烛,照着那条白龙。它果然变换了姿势,从昂首变作垂头,那双眼睛被点了几笔,但看上去毫无生气。 它没有飞起来? 和尚们看着阎立本,满脑子疑问。阎立本瘫坐在大殿里,两手向后垂地,目光呆滞,张着嘴一动不动。 “还是比不上张僧繇啊!”过了很久,他才还了魂一般,气若游丝地说。 阎立本后来当上右相,一直对自己画画这件事耿耿于怀。他告诫儿子:“我小时候读书,文辞不比同侪差,却偏偏要学画画。能画过张僧繇、曹不兴吗?无非做个匠人,像奴仆一样侍奉他人,真是莫大的耻辱。你们要以我为戒,别再学画了。”他这样说,大概是已经没有自信了吧。 (乘 风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《王羲之放鹅记》一书,刘 璇图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