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去的大雁,排成人字阵,从头顶飞过。 雁过留声,说的就是此刻。秋已深,大雁南飞,几千几万次的扇动翅膀,累,却还要挤出一些能量,在长空喊叫。嘎。嘎嘎。 那是向北方告别的雁语。那是凝结成一团雨云的离愁别绪。 雁的伤感像雨点,坠落,坠落成纷纭。树不懂这份伤感,它就在树上蒸发,草不懂,它就在草上蒸发,瓜棚上的青豆紫茄也不懂,它就在青豆紫茄上蒸发,什么痕迹都没留。 一场雨,白下了?也不是。总会有人听到雁声并心有所动。瓜棚边忙碌的人直起腰,树下站着的人走出绿影,草间阅读的人放下书: ——脸,仰起来了。 雁南飞是秋天的事件,雁的叫声也具备了秋天的品质。短促的一声叫唤是孤单的,即便群雁齐鸣,传递的还是凉凉的寂寥。这寂寥是开阔的,开阔到无边,无边到空洞。 仰起的脸庞落下了淅沥的雨。 秋天,天空的内容最少,另有一种形容是“天高云淡”。云很少,甚或没有,鸟也少,甚或没有,只在极少的日子里,天空飞过大雁。大雁来了,空洞的天空会不会丰饶起来?好像不是。往复盘旋的鸟因为流露出依依不舍,可以当作天空的内容,大雁却是循着直线,匆匆的,一掠而过。大雁没有构成这片天空的有效内容,大雁只在仰望它的脸庞上留了些晶莹的情绪。 那许多仰望的脸中,有过少年的你吗?天空中那些伤感的因素,当年触目惊心,如今那画面还有几分清晰?那些晶莹的情绪,哪一颗成了你的藏品? 你不用回答,我更想追问的是我。我看过雁影,听过雁声,大雁的伤感也曾冲撞过我的少年身体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前尘往事,不小心碰触,心情大体是这样,但一个少年懂得什么是“惘然”?少年不识愁滋味,可是人间很无良,总能设法将他的一头青丝染成灰暗风格。时间不会僵卧。少年人不可救药地长大。以后的人生阶段,他遇到许多伤感,但那些伤感已经和大雁无关。不需特别注明,大家都知道,各种各样的伤感会让这个少年人长出一张怎样扭曲的脸。 在很近的距离内,我看过不少动物,我看过鸡鸭牛羊,隔着猪圈看过猪,隔着栅栏看过狼,但从没有近距离看过大雁。大雁只允许我们远眺。远眺也是一种观察方法,但这种方法很快失效,我们计算好时间仰望,天空却找不到大雁。大雁和天空绝交了?当然不会,大雁迁徙的天性也不曾改,改变的是大雁的迁徙图。退一步海阔天空,这是人类的格言,但人类做得不好,人类是进取的物种,咄咄逼人,轻易不会向后退。大雁却学会了这一招。人类社会在加速城市化,而大雁是让自己更彻底地边缘化,一退再退,远离城市,远离人烟,利用足够远的距离,守护着族群的安全并维持它们的孤傲传统。迁徙路上,就是每晚的临时宿营,大雁也是选择荒僻之地,让你无从偷窥。除非,你是湿地中的蕨菜薹草,你是菖蒲鸢尾、蚯蚓甲虫,你是水中的鲫鱼或岸边的乱柳杂藤,你变成这片湿地上的居住者,才能有机会看到大雁交颈耳语、低头觅食或弯起脖子休息。也有精神矍铄的老雁,扭着屁股到处走,满地都是它用蹼足写下的神秘符号,只怪我们不能识破。 四季的排序,我宁愿读成冬春夏秋。一切死亡在秋天都已发生,四季这本书读到秋天就该掩卷,而冬天是翻篇的第一页,围绕生命诞生的基础事务与实质内容是在冬天开始的。四季中,最像母亲的是冬天,冬天以一种貌似凛冽的教育方式,让我们重温拥抱的温暖,重温炉火的美好。冬天的主题是回归和依恋,春天是赤脚少年无拘无束地在沙滩上玩耍,夏天是成人礼后素颜姑娘穿上了绚丽花裙,春与夏的主题不是归家而是户外奔跑,他们告别家中的火炉,星空下闪耀的每座篝火都是这一代的最爱,哪怕它们散落在四面八方,他们说,这一座,这一座,所有的篝火都是我们快乐的营地。现在要说到秋天了。秋天的主题很暧昧,秋天的兴趣很错乱,秋天的行为也变得乖张分裂。一支歌唱到了最高音,嗓子破了,还要坚持唱完,很敬业,可也唱出了不少意外,这就是秋天。花迅速谢,树迅速凋,庄稼迅速地开镰归仓,河面开始萎缩,天空日渐无聊,这就是秋天。看上去炉火熊熊,其实行将熄灭,满眼累累硕果,内心早已灯火阑珊,这就是秋天。所有的油彩挥霍一空,这才发现,自己这张老脸还要勾画描摹,这就是秋天。繁华成了绝唱,暮气澎湃而来,这就是秋天。有活力的身体富有弹性,而秋天已经活成了松松垮垮的样子。更糟的是现在的秋天,我的秋天,早已没有南飞的大雁。 如果我有文字形态的个人史,我会写下这行字:告别少年后,他再也没有见过大雁南飞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