弟弟时不时来找他，招呼也不打说来就来了。后来想想，其实也有规律可循，无非是发薪水的那两天。即使偶尔没有按时出现在办公室，等下了班，也准会看见弟弟坐在收发室的桌子上，跟物业的小保安聊天抽烟。见他来了，拍拍屁股就跟着走。 小保安见了他，伸出大拇指，说你弟弟真是个好人。 人人都说弟弟好，每次听了这种夸奖他也只是笑笑。有些事儿只能是瞎子吃馄饨，自己肚子里有数罢了，跟别人说不着。有时候他也暗地里叹气，如果小保安知道弟弟是来干什么的，恐怕好不好的事也就没心思说了。 更多的时候，弟弟都是直接去他的办公室，一路上跟人打着招呼，把包烟横着就扯开了挨个人让，拿着打火机非要给人家点上不可。末了，才讪讪地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，搓着手嘿嘿地笑。纵使弟弟什么都不说，他也知道是来干什么的，可是弟弟还是说了，赔着笑，递上一根烟，叹息一声，说些世道艰难什么的，要换电动车、要交保险、要去参加同学的婚礼，现在这份子钱也早就水涨船高了……他没心思听，从钱包里数出1000元钱来，说拿去用吧。弟弟讪着脸笑，说不是这个意思。他不由分说，说拿去用吧。 就接了，高兴地笑：“那改天我再来看你啊！” 同事替他鸣不平：“你这个弟弟也太过分了，每个月都来打秋风。你欠他的啊？” 这个问题他也时常问自己，每次都不了了之。仔细想想，还真谈不上欠还是不欠。弟弟比他小两岁，从小就在他的庇护下，在外面受了欺负就哭咧咧地来找他去报仇，等人家拖着孩子找上门来，他总免不了挨上一顿胖揍。大冬天的弟弟在家取暖，他却要冒着雪出去搂草，回来得晚了还要落埋怨。等到该上学了，他也有意晚上了两年，只是为了跟弟弟同步，省得他年龄小被人欺负。后来一起上了初中，每天都是他骑着自行车驮着弟弟，一路上一个狠命蹬，一个喊加油。 后来两个人一起考大学，都考上了，只不过弟弟只考了个专科。虽然是双喜临门，可是这么大的福气却不是一个普通农户所能承受的。老爹还在犯难，他留下了一张纸条就跟着人去南方打工了，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。只可惜弟弟不争气，只上了一年就炒了学校鱿鱼，说上够学了。 有时候他也想，如果当时没有主动放弃学业，也许现在的境遇会更好一些。随后又摇摇头，自我否定了，怎么可能呢，自己是哥哥，当然什么事都得先尽着弟弟才是。 这些话都是没法跟人说的。他只好笑笑，说谁让我是当哥哥的呢。同事摇头，说虽是亲兄弟，可你弟弟跟你真不一样。 弟弟真的跟自己是不一样的。他看看手里刚才弟弟给自己的那支烟，中华，3元多钱一根，一根火柴就白白烧掉了。自己给他的那点钱，恐怕顶多也就是一个月的烟钱。 他的收入还可以，其实干得辛苦。虽然跟着老板干了这么多年，很受老板的信任和照顾，可毕竟没学历，想跟人家一样打拼，得付出双倍的努力，还时不时受那些知识分子的奚落，这钱挣得也委实不容易。有时候他也羡慕别人，包括自己的弟弟，看起来人家并没有像自己这样忙碌紧张，却过得比自己要好得多。 对于他对弟弟无原则的纵容，老婆也颇有微词，说那可是个无底洞啊。即使是你欠他的，我可不欠他什么，用不着省吃省穿去贴补别人。他敷衍，说其实没有多少钱。她生气了，说1000元钱不算钱了对不对，那你一个月能挣几个1000元？ 每逢老婆打开了话匣子，他就知道一时半会儿定是关不上，得任她一次说个够不可。果然，她越说越激动，说花钱的地方太多，说自己舍不得吃穿，说夫妻两个如何委屈了孩子，等等。说到委屈处就落了泪，他就说狠话：“你放心，以后再也不借给他钱了。”老婆白他一眼：“狗能改得了吃屎？” 其实老婆还算贤惠，只是说说罢了。有时想想，也知道她说得的确有道理，这些年来，她跟着自己一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，曾经文雅脱俗的文艺女青年，现在成了一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的大妈模样。 最让老婆不能忍受的是，弟弟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大方。有一次在家里酒足饭饱，弟弟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，说大哥大嫂，你们的消费观念跟不上形势了，要知道，花掉了的钱才是自己的。弟弟抬起脚来给他和老婆看：“知道吗，这双鞋就2000元呢。别光看价钱，好东西穿的时间也长，其实很合算，所以我日常都是比较看重品质，要么不买，要买就买好的。” 老婆说，这是割猫尾巴喂猫呢，羊毛出在咱这狗身上。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，聚精会神地翻着手机。 最近一笔比较大的开支，是弟弟要和女朋友出国去旅游，上门来找老婆借钱。老婆感觉为难：“钱，是有一点的，不过都投在基金上了。”他接过话来，说所以你得等几天，这基金就是卖了，也得好几天才能到账。等弟弟走后，老婆大为光火，说：“平时你吃里爬外也就罢了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呢。”他知道老婆说得都对，连忙息事宁人：“赶紧让他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，才是正事，等他成了家，也就成熟了，知道挣钱养家了。” 旅行回来后，弟弟给他们一家看照片，说种种路上见闻。老婆听不下去了，走到厨房里生闷气，他跟着过去等待老婆随时发火。老婆皱起眉头，说咱勒紧腰带过日子，人家借咱的钱花天酒地，还这么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。他安慰，就弟弟那条件，要是不好好哄着人家，更找不到媳妇了。她想说什么，他叹口气，说父母去世后，我就剩这么一个弟弟了。 一说到这个弟弟的唯一性上，她就忍了。 也不是没有好处。随着他的职位提升，亲戚跟老婆开玩笑，说看紧点，别让他在外面有女人。老婆说：“不怕他有外心，费心费力存点私房钱，也都给他兄弟了，估计也没钱给野女人花。” 她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。弟弟对他，比自己这个当老婆的都细心，他去哪个城市出差，弟弟都会提前嘘寒问暖，每天都看着天气预报呢。有一天半夜，弟弟突然满头大汗地跑来，一开门，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，30多岁的汉子，嘤嘤哭得跟个小娘们儿似的：“我做了个梦，看到你家里进了人，跟你打架，拿着刀子……” 他笑笑，说弟弟是胡思乱想了，却从此改掉了睡觉关手机的习惯。以前是手机开着影响睡眠，现在是手机开着反而安心，只要有一条途径可以随时联系上，这个弟弟就等于随时都在身边了。 老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，自我安慰：每个月区区1000元钱，能买来这么多亲情，也值了。 本以为，弟弟就这么一直累赘下去了，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，他单位的领导出了问题，他也被牵连到了。办公室主任本就跟领导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，虽然他胆小怕事，只是吃吃喝喝没有把钱往自己兜里放，毕竟是同谋，他被判了好几年。 老婆来监狱看过，脸都哭花了。隔着玻璃他嘱咐她不要再带孩子过来，对孩子影响不好。嘱咐她好好保重，自己争取早点出去。说着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，弟弟在旁边不耐烦，大大咧咧地皱起眉头，说你就放心吧，一切有我呢。 其实他最不放心的，就是弟弟。弟弟这么个不靠谱的人，30多岁了连个家都没成呢，谈了几次女朋友，都没成，每次都说是买卖不成交情在。他却看得清楚，弟弟只是一次次被女人搜刮，他所谓的慷慨大方，其实就是心软人傻呗。弟弟有时候也自己一个人来看他，依然是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。他问怎么样，跟女朋友还没定下来？少来看我，抓紧给我生个侄子才是正事。弟弟嘿嘿地笑，说：“还孩子呢，孩子他妈刚分了。不急，男人四十才一枝花嘛。” 因为表现好，他提前出狱了。出狱那天，弟弟来家里给他接风，喝了点酒，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。老婆打圆场，说：“今天是高兴的事儿，谁都不许哭，咱们一家人得想想该如何往前奔才对。你的工资卡也还给你，回头咱们得好好攒钱买个房子，给你把媳妇捯饬上。” 他纳闷：弟弟的工资卡怎么在媳妇手里？弟弟嬉皮笑脸地说：“老嫂如母啊，挣了钱交给妈，好给攒钱娶媳妇。”他没好气：“你要是真有攒钱娶媳妇的心，也不会把人家好好的姑娘说蹬就蹬了。”老婆悄悄扯他的衣服：“你别说了。自从你进去后，弟弟的工资卡就放到我手里了，家里大大小小的花销，很多都是他的钱。他的女朋友也是被他赶走的，他说自己能力有限，要帮衬哥哥家就养不起老婆了。” 他红了眼圈，举杯向弟弟致意，说谢谢啊。弟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：“你这是说啥呢，我们是兄弟啊！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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