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午快吃饭的时候,我手里牵着六岁的大丫头,怀里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小丫头,几乎是一步步蹭着敲开了父母的家门,母亲看到我们母女三人没有感到吃惊,而是无奈地、有点怨恨地嘟囔了一句:“要来吃饭也不早点说!” 我知道母亲是疼爱我的,这么些年她已经被我整得没有脾气了,现在她对我还有这个态度,我已经感激不尽。所以当她说没有煮那么多饭,得重新再煮一点的时候,我赶紧说:“我早餐吃得很晚,现在还不想吃,大宝吃一点就行了。”其实我还没有吃早餐,只是考虑到接下来还有更麻烦的事要求母亲,怎好因为这顿饭让她心生不快? 我咽着口水看着他们吃完了饭,才吞吞吐吐地对母亲说:“妈,李静帮我在他们单位谋了个临时工的工作,说是每个月有2000块钱的工资,过年过节还有福利。实在是没有办法了,我摆的那个小摊你也知道……我想请你帮我带小宝,大宝上学可以自己回家。”李静是我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,读书时经常来我家玩,母亲很喜欢她。 我低着头等着母亲噼里啪啦的数落,果然,她叹息了一声又开始说那句在我耳边说了无数次的话:“当初你要是听我和你爸的话,多读点书,不那么调皮,现在也不至于这样,你看人家李静读了大学出来现在坐机关多贵气!” 多年来,我的耳朵对这类话已经自动屏蔽了,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也从来没有后悔过,可是现在,我似乎有点后悔了。 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,这一点是遗传了母亲的,所以小时候非常受家人和父母的宠爱,可以说那个时候有点为所欲为。我11岁的时候,父母决定再生一个,而且一定要是个男孩,因为伯父生的是男孩,所以父母觉得伯父一家三口在爺爷奶奶眼里金贵无比,两个老人的钱和好吃好喝的全都给了哥哥,而我们一家三口,可有可无。父母痛定思痛,并很快付诸行动。 为了躲计划生育,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,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管我,对我彻底“放养”了。而弟弟的出生让我变得可有可无了,我没有为自己无限的自由而欢呼,而是觉得和家里的两个男孩子比,我是那么被人轻贱和忽视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完了初中,我再也无心学业,只身南下打工。父母苦苦地劝说和挽留都被我认为虚伪至极,既然你们认为儿子重要,那你们以后靠他吧,我走了。 没有文凭,没有技能,还不满18岁,这一切让我找工作四处碰壁。折腾了半个月,终于在一家电子产品厂找了个工作,每天像机器人一样在流水线上重复着不用动脑、不用说话、写字的活,在我看来,这样的生活比读书还是轻松多了,只是觉得整个人像一个空壳,每天连眼睛都是直的。 让我的日子充实起来的是强子,他也是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,和我的情况一样,所以他只能做一个装卸工。虽然他不高大也不帅气,更没有钱,但是在我的眼里,他能哄我开心,让我重新有了被人宠着的感觉。 母亲很快知道,17岁的我恋爱了,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有点歇斯底里:“妹子呀,你才17岁,你说你不读书也就算了,读不进我们也没办法,可是你还这么小就……” “你不也是十六七岁就和我爸谈恋爱,18岁就生下了我吗?”我早就想好了这句话等着她,她似乎把这茬儿给忘了。 母亲噎住了,停了一下,才说:“听说这个男孩子老家在湘西一个很偏僻的地方,父母都有病在身,家里只有两间泥砖房。妹子呀,你听我一句劝,等你长大点再说吧,否则会有亏吃呀!” “你这是嫌贫爱富!穷怎么了?他疼我,每天把我捧在手心里,钱我们可以挣的!”我说得理直气壮、义正词严。 母亲的反对和嫌弃并没有让强子退缩,他拥着我信心满满地说:“相信我,钱会有的,我们慢慢挣,我会疼你一辈子。” 强子每个月都要把微薄的工资寄给他父母,我们两个就靠着我的工资和我们的爱情支撑着过日子,但生活是幸福、快乐的。 然而我的意外怀孕让我和强子的快乐戛然而止,这样的措手不及让我们明白生活原来还会有这样的尴尬。月月光的我们甚至连去堕胎的钱都没有。 肚子里的孩子让我的父母屈服了,虽然还打不了结婚证,但我们还是匆匆忙忙举行了婚礼,我第一次去了他那个一贫如洗的家,见到了他满脸菜色的双亲,他们抱歉地对我说:“孩子,你看,什么也给不了你们……”我挽着强子的胳膊,心里的失望和希望在互相厮杀。来这里举行婚礼前,我的好友李静就对我说:“一个女人在走进婚姻之前一定要想清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?以你目前的状况,我能一眼看到你的未来:没有文凭,没有一技之长,没有工作,还不满20岁却会被生活拖累得疲惫不堪。你确定这些都是你想要的?” 以我9年时间在课本上马马虎虎学到的一点常识,和在厂里流水线上听到的老的、少的女人们插诨打科的一些“知识”,我在心里努力搜索着说服李静的词儿,可是我的脑袋里被搅成了一桶糨糊,我弄不明白她所说的“想要的是什么”到底是什么意思,我只知道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强子,我爱他。 李静恨恨地对我说:“没有面包的爱情会被饿死的!” 婚后我只在强子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逃回了我们的小县城,我也想留下来替他好好孝顺他的双亲,可是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,那里的暮气就把我的生气一点点消耗,贫穷把我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抹杀。再不走,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会窒息而死。我在县城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待产,强子仍在原地打工。 我沮丧地发现,当初心高气傲地离家想出去闯出一番天地的我,现在却只有大着肚子依靠父母生活着。母亲隔三岔五地炖点东西给我吃,或者叫我去她那里吃饭,强子每个月给我的一千块钱让我怎么省都总是捉襟见肘。我对强子说:“要不你到我们这里来找个事做吧,工资也不会比你在那里低,好歹我们两个能在一起。”强子拒绝了,他说:“这个活我干习惯了,技术活我干不了,也不懂电脑,现在干什么都要用电脑,你就克服克服吧。” 日子就那么熬着,直到二宝出生,我才发现,慢慢地我们娘仨好像跟强子没多大关系了。我变成了一个女超人,有一次在楼梯口,我一手挎着一个大包,里面有表姐送给我的一些小孩旧衣服,再抱着二宝,另一只手上七荤八素地提着米及母亲“救济”我的东西,大宝在后面拖着我的衣角,一个女孩子见我这样赶紧来帮忙,说:“你的这些东西我至少要三趟才能搬上楼……” 我的艰难让李静再也沉不住气了:“你为什么不到强子那里去?如果是我,再怎么难,就是讨饭,也要一家人在一起。你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,他却在一边潇潇洒洒,把一身抖得干干净净,生活的责任和艰难跟他毫无关系。你就不怕他在外面另外有人吗?” 我心虚地为他辩解:“他也难,再说,他没钱又不帅,谁要他呀。” 李静气急败坏地朝我吼:“可是当初你却要了他!” 是的,当初我义无反顾地跟了他,可是现在,我好像不需要他了。不,不是不需要,而是我们离得越来越远。强子从来没有提过,甚至阻止我带着两个女儿去和他一起生活,他说那样全家会被困在那里无法活下去,而我,似乎离了母亲就无法活下去了,母亲变得比我的丈夫重要得多。我就像一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,也知道走出沙漠一定会有水,可是没有水,又走不出沙漠。在挣扎着往前走的日子里,我几乎忘了我们曾经是那样快乐地相爱过,我们很少再对彼此说:“我爱你”,似乎这三个字一出口,两个人都会觉得尴尬和别扭。 我知道,我们的爱情已经被饿死了。 |